铁血老山

老虎上校(李建

●李建涛
% _* r4 E; n! n1 b. A& w       老山前线对越自卫反击作战，转眼间已经过去三十七年了。岁月的年轮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然而历史的记忆却在时空的转换中愈加清晰起来。在老山，接受血与火的洗礼，经受生与死的考验，这段经历，对于我来说，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一九八四年八月，军校毕业的我作为优秀学员，被选调参加全军首次组织的军队院校毕业生赴老山前线见习代职，随同十一军三十二师炮兵团遂行作战任务，时任榴弹炮一营一连一排代理排长。
  [* V( b0 l4 q. I                炮阵地
       我们是八月九日晚乘火车从长沙出发的，十二日在昆明陆军学院住了一个晚上，又经过两天大卡车的颠簸，于十四日傍晚到达麻栗坡县城。晚饭时，三十二师副师长给我们简要介绍了前线的情况，由于要经过“三转弯”越军的炮火封锁区，大卡车趁着夜暗，沿着崎岖的简易公路，闭灯驾驶，送我们去炮兵团团部。路旁除了黑魆魆的大山，什么也看不见，车上除了发动机的轰鸣，什么也听不见。车上没人说话，好像呼吸都是屏着气的。寂静，就象大战前的静默，只有忐忑的心在咚咚地剧烈跳动，似乎听得很清楚。我们这些刚毕业的地方学生兵，连部队是个啥样子还没体验过，两眼墨黑，就直接上了生死攸关的战场，激动、更多的是紧张，现在想起来不难理解。就在我们即将入睡时，越军打过来的几发炮弹在帐篷不远处爆炸，我们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说实话，上战场的第一个晚上，我是在身体极度疲劳、心理高度紧张，情绪十分亢奋的交织中入眠的。
$ u; l" S4 S' Q; Y        第二天早上，连队派人来接，我扎紧腰带，扣好风纪扣，军容严整，打起背包，在向连长指导员敬礼、自我介绍、报告完毕后，在场的连排干部都笑了起来，我似乎也看出了缘由。连长赶忙解释道：“看看我们这些穿背心大裤衩子的，让新来的军校学员见笑了。不过你也要准备这些行头，战区气温高、湿度大，要是烂裆（出湿疹）了那就麻烦啦。”我的战斗生活自此拉开了帷幕！
       由于122mm榴弹炮的射程不到十二千米，所以我们连的主要任务是打击我步兵前沿的目标，阻击敌人偷袭我前沿阵地，相对射击任务也就比较少，战士们都有一种有劲无处使的感觉。终于，我们还是等来了机会。为了充分发挥榴弹炮射击精度高的特点，上级命令我连在天宝农场选择构筑阵地，这个阵地在整个前线炮兵阵地的最前边，距边境线仅有一公里多点。动员会后，官兵们群情激奋，个个摩拳擦掌。九月一日晚上，我连趁着夜暗，开赴新阵地构筑工事。战场上，夜晚的灯火管制是很严格的，记得当时抽烟的人很多，于是我们就在工事的旁边，先挖了一个掩体，大家可以轮流趴在掩体里吸烟，以解疲劳。经过六天艰苦奋战，于九月七日，完成了一切射击准备。九月八日，全连发射炮弹一百二十发，小试牛刀，据观察所报告，摧毁敌帐篷三顶，弹药所三个，战士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 l/ Z2 ]7 g$ t/ H- N. o        九月十日，中秋节，这是注定要载入三十二师炮兵团榴炮一连历史的日子。十四点四十分，我连对侦察确定的目标进行炮击，射击前每门炮准备了四十发炮弹，随着炮击持续，眼看炮弹即将打完，上级命令运输连不惜一切代价，及时将弹药送到我连阵地，当时由于时间紧迫，只能刮掉弹丸上的黄油，来不及擦拭干净就被送进炮膛，为了能听清口令，战士们都扔掉了防震耳塞，许多同志手上被划伤都全然不顾，十九点十分，对敌营房实施破坏射击，改打燃烧弹，据说这是我军在战场上首次使用燃烧弹，炮击到二十点结束，整整持续五小时二十分钟，全连共发射炮弹四百二十三发，当时炮管上的喷漆全被灼烧脱落。二十一点多钟开饭的时候，炊事班特意加了两个菜，并给每个班送了五瓶格瓦斯汽酒，连长指导员逐个炮位给战士们敬酒，“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大家仰望明月，热泪盈眶，相信这是每个官兵一生中最有纪念意义、最难忘怀、最为珍视的中秋节，为了祖国的每一寸领土，为了百姓的祥和安宁，一切艰难与困苦都感觉是那样的荣光，一切流血与牺牲都显得是那么的值得！我们为一周来艰辛的构工，为今天辉煌的战果，干杯！
6 o+ i  A3 [4 }# s% }( {        晚二十四时，接上级命令：由于越军在这次炮击中损失巨大，我连阵地已被发现标定，为防敌报复，立即撤出阵地，返回老阵地完成射击准备。待我们撤回并搞好老阵地设置，已经是十一日早晨五点多钟了。
        十三日，上级通报了我连的战果：摧毁敌榴弹炮两门，营房十二栋，弹药所一个（千余发炮弹），打死打伤敌六十九人（这些数据都是和截获越军上报信息相互印证的）。
3 e5 S* c3 M, s               观察所
       观察所是炮兵之眼。炮兵射击是根据观察所侦察的目标，通过方位、距离，计算出每门炮的射击诸元。所以观察所实习，是我们实习的重中之重。我们营的前进观察所设在八里河东山的1175高地，是方圆十多公里的制高点，四下都是雷区，中间仅有工兵开辟的不足一米宽的通道，通道两侧用小红旗标示，吃水要到山下泉眼处背，步兵堑壕就在山头正面两百多米处，距敌阵地的水平距离也就不到三百米，山上晚上很冷，遇下雨，水就从床板下边流，湿气很大。艰难困苦倒容易克服，就是这里的老鼠又大又多，令人生厌。这里，就是在老山前线被称作为“八十年代的上甘岭。”猫耳洞的生活，潮湿，蚊虫叮咬，白天闷热，晚上湿冷，十多天洗不上一次脸，洗澡更是痴心妄想，浑身的酸臭味时隔三十多年，似乎还能回味出来。记得战士们当时普遍有一种说法，与其在猫耳洞闷死，还不如冲锋陷阵战死痛快。这真是死好受苦难熬啊！我相信钻过猫耳洞的人，在他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或挫折，都会笑傲而从容面对的！
        我们营的基本观察所设在1175高地向下延伸山梁上，被称为七号阵地，对老山前沿具有极佳的观察视角，这里还有其他营以及师侦察连共七个观察所，记得当时上级通报，七号阵地正面三百米米是越军计划内打击的目标（M103）。我们在步兵堑壕上盖了水泥板，上边用沙袋堆了掩体，侦察器材就架在上面，后面有一块平地，旁边山梁反斜面有一栋边防连的平房，一个班驻守在这里，当年李双江等文艺工作者慰问演出就是在这个平台上进行的。
        我是九月二十九日到基本观察所的。十月一日的国庆阅兵，我们在观察所收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实况转播。此时此刻，眼前仿佛出现徒步方队以整齐而铿锵有力的步伐接受祖国和人民的检阅，仿佛看见长安街上那气势如虹的滚滚铁流，仿佛听见战鹰掠空而过的轰鸣，仿佛感受到天安门广场那人的海洋、旗的海洋、花的海洋、歌的海洋。作为一名军人，在祖国西南边陲炮火连天的老山前线，一种荣誉感、自豪感、责任感油然而生！
# o% C2 E; Z$ w        十月二十五日上午十时三十五分，116高地突然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我立即向指挥所作了报告，上级命令我营对G019目标射击，我们迅速标定目标，由于情况紧急，没有试射，首群（八发急促射）炸点偏右10远20，我向指挥所报告了偏差量，修正后，一百余发炮弹便覆盖了目标。原来，进入十月份以来，当面越军大肆构筑工事，人员活动频繁，为搞清情况，师指决定由侦察连前出抓“舌头”，捕俘组在捕敌后，掩护组与敌交火。捕俘组在汇报捕俘战斗经过时高度赞扬炮兵火力非常及时、非常准确，炮弹完全在敌群中爆炸，歼敌战果应计炮兵一半。炮团也给一营和观察所请功。
        七号阵地由于良好的观察位置和多个观察所，是越军眼中钉、肉中刺，也许是近期越军遭到沉重打击，下决心要报复一下。十一月七日二十时，我们观察所左前方的“上甘岭”前沿阵地枪炮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并不时有炮弹落在观察所附近，为防敌人偷袭，边防连全部进入射击位置，高射机枪也做好了平射准备，我负责利用炮对镜标定敌火炮的方位，并及时报告指挥所，与我同时来见习的校友邹昌华和两名战士负责用沙袋缩小洞口。二十二时许，敌开始对七号阵地炮击，指挥所通知我们防炮，几乎就在我们进洞的同时，有三、四发炮弹在距观察所四、五米的地方爆炸，顿时，呛鼻的火药味和飞扬的泥土直往洞里钻，邹昌华又用四床被子堵住洞口，这时敌人的炮火更猛烈了，大地在颤抖，每一次爆炸，洞壁上的土就往下掉。据上级估计，越军这次炮击七号阵地，大小炮打了六百余发。炮击持续到二十三时五十分结束，当大家走出掩体，聚集在平台上，仿佛劫后余生的感觉，今晚的月光是如此皎洁，给人以新生与力量！
               指挥所
9 J% P! o& O0 T% y. c9 q        指挥所是炮兵之魂。在这里，每天按时上报炮阵地、观察所、指挥所情况，下达上级指令，定时接受战区气象通报，更新射击诸元，维护线路、定时无线联络，确保通讯畅通，下达射击命令，等等。最近，可能是越军得到了我军准备换防的情报，前沿袭扰不断，炮兵每天都有射击任务，上级决定一军一师与三十二师的换防推迟。
        十一月二十一日凌晨两点，一阵猛烈的枪炮声，把我们从睡梦中震醒，越军偷袭我146高地。前沿阵地，榴弹炮、加农炮、迫击炮等各种炮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硝烟弥漫，机枪、冲锋枪吐着火舌。两点十分，我全线炮兵作出还击反应。这时指挥所的气氛是十分紧张的，计算兵根据观察所报告的偏差计算修正量，有线兵向阵地传达表尺方向的修正量，我监督向阵地传达口令是否正确，就听着副营长下达“六发急促射，放！”（急促射即在最短时间内发射完要求发射的炮弹），还没等阵地报告发射完毕，紧接着又是“八发急促射，放！”发射！发射！这时，无线兵呈给副营长一张密码传译，只见他瞪大眼睛，眉头一邹，没说一句话，默默地把传译纸递给我：“一连二排长负伤牺牲。”我突然声嘶力竭喊道：“这不可能！他只是负伤！只是负伤！”
        二排长是贵州人，一九七九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作战，荣立过二等功，被破格提干。在炮阵地时我们聊天，他说，女儿已经出生六个月了，只是还没见过面，前线寄信也不方便，所以也没收到照片，好在轮战时间不长，最多三、四个月，就能见到女儿了，在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今，这对还未谋面的父女将永远无以相见，我的泪水不禁打湿了传译纸！就在这时，只听到有线兵急促地呼叫：“一连、一连，二连、二连……”，没有回音，线路被炸断！我本能地跳起来，抓起冲锋枪，拿了钢盔，朝有线班长喊道：“王龙，再带一个人，跟我查线。”副营长不同意我去，这时的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向副营长吼道：“我是来参战的，不是来躲炮的！”副营长没有回应我，继而对着有线班长：“王龙，我告诉你，李排长怎么出去，你给我怎么带回来！”就这样，我们拉着电话线，冲进了夜幕……其实，我也明白副营长的顾虑，毕竟我是实习学员，要为我的安全考虑。但我更清楚，生和死，它们之间的距离是很小的，然而有价值的死和无聊的苟活，它们之间却隔着汪洋大海！战场上没有学员与战士之分，每个人都是一名战斗员！也许，副营长的话，是我一生中享受到的最严厉而又最真挚、最温馨的关爱！
      如今，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尽，战争的创伤逐渐抚平。但是，走过沙场征战的烽火人生，跨过生死相依的峥嵘岁月，这是我一生最大的精神财富。
    2021年7月22日于半悟斋